厲以寧：80歲的創(chuàng)新者

　　一位80歲老人，在他生日那天，獲得到了一個以“創(chuàng)新”命名的大獎。

　　中國周刊記者 楊春 北京報道

　　11月22日，中國人民大學逸夫會議中心。

　　2009中國經(jīng)濟學家年度論壇暨中國經(jīng)濟理論創(chuàng)新獎頒獎典禮在這里舉行，厲以寧接受了2009年中國經(jīng)濟理論創(chuàng)新獎。

　　樂觀者

　　這一天的頒獎，是經(jīng)濟學家們的盛事，也是中國經(jīng)濟界的大事，參加者甚眾。

　　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組部部長 李源潮以私人身份出席了頒獎禮，他的位置被安排在首排，厲以寧的左手邊。

　　坐上位置上的時候，李源潮發(fā)現(xiàn)，他的面前放著一張寫有“首長”的名牌。他叮囑工作人員將這個名牌撤去，換上了“李源潮”三字。

　　“在厲老師面前，我永遠是學生，不是首長?！闭f完，李源潮向坐在身旁的老師深深一鞠躬。從1988年至1991年，李源潮曾在北京大學經(jīng)濟管理科學中心（現(xiàn)光華管理學院）就讀碩士在職專班，師從厲以寧。

　　在頒獎會場，李源潮說，今天是厲老師八十華誕，我作為一個學生，對我親愛的老師，在他的八十華誕獲得中國經(jīng)濟理論創(chuàng)新獎感到高興?！拔乙谶@個場合，給我的老師敬個禮！”

　　厲以寧獲獎的理由是“國有企業(yè)股份制改革理論”（以下簡稱“股份制”）。頒獎那天，厲偉也坐在參會者之中?？粗约阂咽请ｑ笾甑母赣H上臺致詞，沒有人比他還清楚，為了“國有企業(yè)股份制改革理論”，父親厲以寧付出的有多少。

　　自1986年開始，中國經(jīng)濟學界對中國未來經(jīng)濟體制改革一直存在兩種不同的思路。后來人們把兩種不同主張分別稱為“價格改革主線論”和“企業(yè)改革主線論”，厲以寧一直是后一主張的代表。1984年以來，價格改革先行、放開物價曾經(jīng)成為影響國策的指導思想，但兩種主張的爭論一直沒有停止過。

　　“父親的理論在當今中國的建設中不斷被驗證是正確的，他的主張能對中國的進步作出貢獻，這樣的付出就沒有白費?！眳杺ジ嬖V《中國周刊》記者，雖然時隔多年 “股份制”理論才被認可，但父親厲以寧仍覺自己非常幸運。

　　在第二屆中國經(jīng)濟理論創(chuàng)新獎（2009）的學術民主投票表決中，以厲以寧為主要貢獻人的“國有企業(yè)股份制改革理論”，獲得贊成票第一名。這表明了經(jīng)濟學界對這一理論的充分肯定。按照厲偉的說法，“股份制”是父親堅持了一輩子的觀點。

　　“80年代反對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期間，很多人對父親的觀點有不同看法，他也逐漸被邊緣化。但父親堅持‘可以不說話，但不改變自己的觀點’。”談起這段歷史的時候，厲偉只用了“樂觀”二字對父親的人生觀做了總結。

　　對“樂觀”的另一個注腳，是厲以寧在“文革”期間填的一首《破陣子》——“既是三江春汛到，不信孤村獨自寒，花開轉瞬間?！?/p>

　　1980年，厲以寧第一次提出“股份制”，到1997年十五大上“股份制”才得到承認。三十年后，“股份制”獲得經(jīng)濟理論創(chuàng)新獎。

　　2009中國經(jīng)濟學家年度論壇組委會如此評價厲以寧的理論：“股份制”是上世紀80年代末深化經(jīng)濟體制改革的核心與關鍵。在經(jīng)營權主導改革和產(chǎn)權主導改革的討論中，引領了國有企業(yè)股份制改革，推動了所有制改革，開啟了資本市場的發(fā)軔，完善了市場經(jīng)濟的微觀體系建設，對中國經(jīng)濟和社會的改革與發(fā)展具有全面、深刻、廣泛而深遠的影響。

　　“厲老爺子”

　　不僅僅是“股份制”理論的提出，在中國民營經(jīng)濟發(fā)展方面，厲以寧也功不可沒。

　　在全國政協(xié)的支持下，自2003年下半年開始，成立了以厲以寧為組長的調查組，對民營經(jīng)濟發(fā)展進行考察，并形成一份長達17頁的調查報告，即《關于促進非公有制經(jīng)濟發(fā)展的建議》。

　　這一份報告提出“解決非公經(jīng)濟所有制歧視問題”、“放寬非公經(jīng)濟市場準入”、“深化金融體制改革”、“拓寬融資渠道”、“改革完善稅制”、“加大對非公有制經(jīng)濟的財稅金融支持”等建議。

　　2004年2月13日，這一份報告以全國政協(xié)經(jīng)濟委員會的名義，連同厲以寧教授的一封手寫三頁的信遞交到國務院。就在當天，國務院領導批示，“促進非公經(jīng)濟發(fā)展，應有一個通盤考慮，著手研究一些重大的政策性問題，形成一個政策性指導文件?！?/p>

　　2005年1月12日，在溫家寶總理主持的國務院常務會議上，《國務院關于鼓勵支持和引導非公有制經(jīng)濟發(fā)展的若干意見》經(jīng)討論原則上通過。2005年2月24日，“非公36條”正式對外公布，新華社予以全文播發(fā)。

　　“有一天厲老師叫我去商量事情，在場的有時任全國工商聯(lián)黨組書記胡德平，還有兩個企業(yè)家代表，大家顯得非常興奮，那一天是非公經(jīng)濟36條公布的第二天。也就在那一天，老爺子破例喝酒了?！眴沃覗|教授說。

　　單忠東是厲以寧“文革”后的第一批弟子，北京大學經(jīng)濟系78級學生。目前他已經(jīng)是北京大學民營經(jīng)濟研究院常務副院長、光華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2001年單忠東到北大任教，后來成為時任光華管理學院院長厲以寧的助理。每次厲老出國，都會讓單忠東陪同，擔任翻譯工作。作為厲老的學生，單忠東也經(jīng)常去他家。

　　學生們私下里親切地稱呼厲以寧為“厲老爺子”。

　　說到厲以寧的走紅，學生們都會提到他曾經(jīng)讓北大學子們的“驚鴻一瞥”。

　　當年，厲以寧剛剛從圖書室資料員走上講師崗位，開了西方經(jīng)濟學的課程，身上沒有任何光環(huán)。他的出名，源于他的課。

　　“印象中西方經(jīng)濟學的課程特別古典、老式，但厲老師的課卻特別吸引人，深入淺出。”單忠東說，厲以寧講課沒有廢話，會在講述理論的過程中穿插很多小故事。由于他的課非常受學生歡迎，只要開講，當年北大一教二教最大的教室都會是人山人海，還有外校的學生過來聽。

　　在30年后的今天，厲老的課仍是極受歡迎的。

　　11月1日早上，北大光華樓階梯教室300人的課堂座無虛席。這是厲以寧教授在給07級和08級MBA的部分同學講授《經(jīng)濟、管理與社會》。雖然是周六的早晨，教室門口站滿了學生，連臺階上也坐著旁聽的人。

　　厲以寧對講課極投入的，對于學生的請教也盡心盡力。

　　上大學二年級的時候，單忠東翻譯了《宏觀經(jīng)濟學基本概論》和《微觀經(jīng)濟學基本概論》兩本書，厲以寧專門抽空給此書作序，對書中上百個詞匯一一進行校對，并對文章進行圈改。“厲老師指出一些詞不能直譯，需要意譯才能讓讀者更好理解，光是針對此書的手稿就有十幾篇，這也是我第一次和他近距離接觸，后來此書再版了三次?！?/p>

　　在頒獎晚會上，李源潮也講述了當年師從厲以寧教授的一些點滴。憶及厲以寧教授指導論文時的一些細節(jié)，李源潮說自己當時只是一名普通干部，但厲老師當時已是一位受人尊敬的教授，從論文的題目、結構、提綱，到論文的修改，厲老師都花上大量心血。厲以寧親自操刀，修改李論文的最后一稿，包括修改標點符號，“今天我們很多教授可能已經(jīng)做不到這一點了。”

　　11月22日的頒獎典禮后，當天來的幾十個學生為老師祝壽。按照老規(guī)矩AA制，學生們無論官員、企業(yè)家還是教師，每人200塊飯錢。

　　厲以寧還特別叮囑厲偉給學生們準備點紀念品，這也是每次聚會的“老規(guī)矩”了。

　　“這次準備的是新疆的紅棗。新疆種植棗樹，用水少，農(nóng)民收入高，破壞環(huán)境就少。我想多消費當?shù)丶t棗，也是支持環(huán)保的一種方式吧?！眳杺バχf。

　　厲偉還記得，在他讀高中和大學期間，每年春節(jié)父親總會把沒有回家的學生接到家里過節(jié)。腌臘肉、做泡菜，讓學生們吃得飽飽的，還打包回去。平時有學生來家里請教問題，也會留學生吃飯，給他們改善伙食。也許正因為這種關心，厲的很多學生一直都和他保持著緊密聯(lián)系。

　　經(jīng)濟學家的另一面

　　厲以寧已經(jīng)退休了，但在北大仍是一個傳奇。

　　在新生們眼中，與其說他是一個著名的經(jīng)濟學家，不如說他是一個有浪漫主義情懷的學者。

　　北大光華管理學院學生工作辦公室的一位老師告訴《中國周刊》，厲以寧每年都會給剛入學的新生講一堂詩詞課，然后給每個學生發(fā)一本自己的詩集。

　　據(jù)單忠東回憶，有一次他在飛機上恰逢《亞洲周刊》對金庸采訪，金庸也有提到厲老師深厚文學造詣的地方?！敖鹩拐f現(xiàn)在的大陸教授和以前的那種全才不一樣，除了自己的專業(yè)知識，中國古典文化方面的東西都忘盡了。但他說，北大的厲以寧老師還不錯?！?/p>

　　“喜歡詩詞，擅長詩詞?！笔菂杺Ω赣H的印象。在他眼里，父親厲以寧是一個對學問很嚴肅的人，但這份嚴肅卻不影響他善于開玩笑的性格。

　　不喝酒、不打牌，偶爾聽一聽京劇，卻不是票友級別，厲以寧在業(yè)余時間特別喜歡看史書，尤其是西方古代史。古羅馬、文藝復興、經(jīng)濟史都是他所涉獵書籍中的關鍵詞。

　　退休后的厲以寧每天五六點鐘起床，然后用一個小時時間寫書，再給老伴做早飯。有時候會散散步，看看電視，和一個普通老人的日常生活沒有區(qū)別，在有需要的時候會處理點公務。

　　“老爺子飯做得可好了！”這是厲以寧的學生和兒子一致的感慨。

　　厲以寧的一對兒女都很獨立。尤其是大女兒厲放，在小學后期就開始住校。目前，厲放在香港的證券公司做研究工作，厲偉在深圳做風險投資。

　　在子女的教育方面，厲以寧始終在植入一種公共精神。

　　“有一次父親在我家里，他在客廳叫我，當時我正在廚房，聽到他喊我就立馬跑過去，連水龍頭都沒關，他要我先去關了水龍頭再來和他說話。我隨口說，這也沒幾個錢。當時父親很生氣，說這不是錢的問題，水是公共資源，你沒有權利浪費?！眳杺フf，父親在自己成長過程中始終灌輸?shù)木褪枪矁r值的觀念。

　　自1991年后離開北京后，厲偉就很少回家過春節(jié)了，回家的次數(shù)也很少，整個大家庭每年團圓一次。

　　這個由經(jīng)濟學家和商界人士組成的大家庭并不談論艱深的經(jīng)濟問題，只是偶爾厲老會讓子女們就宏觀經(jīng)濟發(fā)展談點看法。

　　“父親是個謙遜而坦率的人，他就明確地表示過，對于微觀經(jīng)營他不懂，對于股票就更不懂了?！眳杺フf。

　　單忠東在給厲以寧院長當助理的那些年，他更深切地體會到了厲老的人品足以成為知識分子的標桿。

　　單忠東至今還記得，有一年他陪同厲以寧去瑞士WTO總部考察?！熬频昀锒加行”洌覀円话愣际谴蜷_冰箱就喝飲料，但厲老師總是要自己燒水喝。有時候他帶師母一起去，雖然師母平時也喝飲料，但在酒店也是喝白開水的，冰箱里的東西一個不動。結賬的時候，厲老師的賬單上總是簡潔明了，除了房費什么開銷都沒有。”

　　單忠東說，每次出國回來，厲老師總是叮囑他，錢是學校出的，報賬要清清楚楚才簽字。即使是受到對方的邀請出國，從來也都是為別人節(jié)省。“我在國外因為公事需要打電話，他都要提醒我不要在酒店里打電話，不要用手機打，去外面買電話卡?！?/p>

　　對于厲老生活的節(jié)儉，他的在讀博士生鄭少武也很有同感，他告訴記者，厲老目前還是住在北大的教工宿舍，家里非常樸素，最多的東西就是書。

　　據(jù)單忠東回憶，厲以寧曾去日本領過一次獎，獎金為5萬美金，后來全部捐了出去，為貴州畢節(jié)一個貧困鄉(xiāng)建了所希望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