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藥鋪的興衰折射出歷史與人性的紛繁復(fù)雜
文 江俊濤
江俊濤,男,生于湖北棗陽,現(xiàn)居福建廈門,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業(yè)余時間堅持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先后發(fā)表短篇小說《釣鱔記》、《雞蛋會殺人嗎》,中篇小說《絕配手鐲》、《黑暗中陪你走過》、《麥地里的秘密》、《瘋狂的甲魚》等,并出版長篇小說《安居》。
“姑娘茶”,亦藥亦茶。
它是一劑治療熱病的良藥,由秋云姑娘首創(chuàng)。
秋云的父親洪掌柜在襄陽城內(nèi)青石后街上開了一家藥鋪,店內(nèi)藥材齊全,品質(zhì)上乘,加上服務(wù)周到,生意十分紅火。秋云聰明伶俐,很小的時候就把藥性歌賦等中藥知識背得滾瓜爛熟,年方十八就開始幫父親打理藥鋪。
這年夏天,襄陽城里異常炎熱,人們紛紛涌到藥鋪來買清熱解毒之藥,服用之后效果卻并不明顯,而巷道里依然熱浪滾滾。
洪掌柜命家人在藥鋪門口擺了一口缸,里面裝滿了精心熬制的涼茶,免費供人們飲用,這一善舉獲得了交口稱贊,可還是抵擋不住熱病的侵擾。
秋云一邊熬制涼茶一邊想,有沒有一種特效藥能盡快幫人們從高溫火熱中解脫出來呢?就去查找藥書,一連幾天食不甘味睡不安寢,卻是收效甚微。
這天晚上,秋云又在燈下熬夜,連日來的辛勞已讓她透支不少精力,臉頰瘦了,眼窩陷了,父親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就給女兒端來一杯蜂蜜水,勸她休息一會兒。
父親走后,秋云又忙活開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到底支撐不住了,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忽然坐到自家藥鋪柜臺后面了。這時,一個渾厚的聲音響了起來:金葉銀花一條根。
秋云抬頭一看,眼前是一個老者,頭發(fā)眉毛都是白的,胡子有一尺來長,身穿青布長袍,頗有幾分仙風(fēng)道骨。這老者莫非是在出對聯(lián)考自己?略略沉思一下回答說:冬生夏草九重皮。
老者微微點頭,又說:水蓮花半枝蓮,見花照水蓮。
秋云回答:珍珠母一粒珠,玉碗捧珍珠。
老者接著說:白頭翁牽牛耕熟地。
秋云又回答:女兒紅佩蘭種合歡。
老者暗暗吃了一驚,心想這小女子不但心腸好,而且讀過幾年私塾,在她父親的熏陶下長了不少學(xué)問,就想再試試她的應(yīng)變能力,于是就說自己要買四樣藥:稱心丸,如意丹,煩惱膏,怨氣散。
秋云卻說:老師傅,你這四樣藥是有名無藥。
老者反問:小姑娘既然曉得是有名無藥,那,你能解釋一下嗎?
秋云就莞爾一笑說:熱情待客稱心丸,有問必答如意丹,無事生非煩惱膏,藥材精良怨氣散,老師傅,不曉得我說得對不對?
老者點了點頭,又說:我再買四味藥,一是游子思親一錢七,二是舉目無親七錢一,三是夫妻相敬做藥引,四是兒無娘親二三厘。
秋云想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從藥柜里拿出四味中藥:茴香、生地、蜂蜜、黃連,笑吟吟地看著老者說:游子思親當(dāng)回鄉(xiāng)(茴香),舉目無親在生地,夫妻相敬甜如蜜,兒無娘親黃連苦。
老者就捋著胡須說:秋云姑娘果然名不虛傳。
秋云反倒吃了一驚:老師傅,你咋曉得我的名字?
老者卻笑而不答。
秋云就想,看來這老者也是精通中藥的,說不定還是一個世外高人呢,何不借此機會請教一下?急忙走出來請老者上座敬茶,隨后便將襄陽城里熱病流行的情況向老者說了,并請他開一副良方。
老者一連喝了三杯茶,忽然從懷里掏出一張紙遞給秋云,隨后起身便走,一邊走一邊念唱:世人皆為名利忙,哪懂秋月菊花香?清茶一杯煩惱解,道是心靜自然涼。
秋云看得目瞪口呆,一緊張就醒了。細細回憶夢中的情境,覺得十分奇妙,猛然抬頭發(fā)現(xiàn)桌子上有一張紙,展開一看上面有一行字:家養(yǎng)菊花、野生菊花、花紅樹葉等四味中藥相配,可解熱病。(應(yīng)洪家后人的要求,為防止泄露商業(yè)秘密,故此隱去第四味中藥的名字。)
老者特別說明:家養(yǎng)菊花必須是白色或者黃色的小花頭而且一株必須有五十多個花頭。
秋云愈感驚訝,急忙叫來父親,洪掌柜看了一眼藥方,卻有些納悶兒了:醫(yī)術(shù)上說家養(yǎng)菊花有平肝明目的功效,而野生菊花有清熱解毒的作用,兩樣藥材一般都不同時服用,老者咋會開這樣的方子呢?再說了,花紅樹葉一般只是人們用來代茶的東西,也是入不了藥方的呀?
秋云點點頭說:是這個道理,可老者絕不像糊弄人的,難道這紙上另有玄機?又低頭去看藥方,果然在背面發(fā)現(xiàn)了一行小字:英雄不問出處,藥材不分貴賤;用藥妙在中和,不可拘于常規(guī)。
洪掌柜仔細揣摩一番,忽然一拍桌子說:秋云,你遇到高人了!那老者很可能是天上的神靈下凡來解救深受熱病之苦的蕓蕓眾生。急忙拉著女兒一起跪在藥王孫思邈的畫像下面拜了三拜。
天亮后,洪掌柜讓伙計們趕快四處收集那四味藥材交給女兒配制成藥劑。秋云當(dāng)天下午就熬好了一大鍋,立即免費分給沿街的店鋪,人們喝下之后頓覺神清氣爽,體內(nèi)的火氣慢慢降了下來。五天之內(nèi),全城的居民都喝過了,熱病漸漸就被平息了。
人們感念秋云的善良,就把那涼茶稱作“姑娘茶”。
秋天,一個叫樊天賜的小伙子出現(xiàn)了。
他是棗陽縣城里一家藥鋪的小工。襄陽城里熱病流行的時候,有一天天賜正在藥鋪里忙碌,忽然看見幾個伙計走了進來,說是洪掌柜的女兒已經(jīng)找到了治療熱病的良方,特意派他們過來收藥材。眾人聽說是一個黃毛丫頭找到了良方,頓然大吃一驚,又聽說是神靈托夢點悟她的,更覺得不可思議。
天賜夾在人群中聽得真真切切,當(dāng)下就記住了秋云的名字;又聽說那洪掌柜醫(yī)術(shù)如何高明為人如何厚道,洪記藥鋪生意如何如何好,就想,既然有這么好的一家人,我為何不去投奔他們求一碗飯吃呢?憑我的一點中醫(yī)知識應(yīng)該沒問題吧?
拿定主意后便向東家告辭,背著一個包袱來到襄陽,走進青石后街果然就看見了洪記藥鋪的牌子,只見大門兩旁掛著一副對聯(lián):只要世上人莫病,何愁架上藥生塵。心想這家藥鋪真的有點兒與眾不同。
天賜抬腳走進藥鋪,向一個伙計說明來意,伙計立即進去通報,不一會兒洪掌柜就走了出來,開口就說:這位小伙子,來我洪記藥鋪有何貴干?
天賜雙手抱拳說:想在洪掌柜這里討碗飯吃。
洪掌柜微微一笑,說:我這開的可是藥鋪呀。
天賜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出一番話來。
原來,他的父親生前也在青石橋鎮(zhèn)上開藥鋪,今年春上,父親因抗交軍餉而被槍斃,家產(chǎn)及姐姐均被霸占,母親一氣之下上吊自殺,天賜在好心人的幫助下才逃到棗陽,靠給藥鋪打短工為生,過著飽一頓饑一頓的日子??說著說著便掉下眼淚來,惹得洪掌柜也嘆了幾口氣,就讓伙計搬來一把椅子讓天賜坐。
洪掌柜又問:你懂中藥嗎?
天賜說:家父在世的時候曾經(jīng)專門教過我,晚輩雖然天生愚鈍,卻也學(xué)得一些皮毛,可在洪掌柜面前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洪掌柜隨后便問了一些中藥知識,沒想到天賜竟然對答如流,洪掌柜就細細打量了一下他,只見小伙子雖然面容清瘦,但一雙眼睛卻是炯炯有神,跟其他的伙計明顯不同,當(dāng)下心里便有了幾分歡喜,于是又問:這襄陽城里有好多家藥鋪,你為何要到我這里來?
天賜就站起來指了一下大門口說:洪掌柜,就憑你這門口的一副對聯(lián),就曉得你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我樊天賜不才,愿拜在先生門下為徒。說完便撲通一聲跪在洪掌柜面前。
洪掌柜心里很是受用,急忙伸手扶起天賜,正準(zhǔn)備答應(yīng)他的要求時,忽然看見秋云從屏風(fēng)后面轉(zhuǎn)了出來,就想讓女兒再考一下天賜,便給秋云使了一個眼色,又對天賜說:小伙子,這位是小女秋云。
天賜就施禮道:洪小姐好。
秋云明白父親的意思,開口就說:剛才我都聽到了,原來樊公子也是很懂中醫(yī)的;又聽樊公子說起我家大門口的對聯(lián),想必你對對聯(lián)也是有所研究的。
天賜急忙說:不敢當(dāng),只是粗略懂一點兒。
秋云就說:那,我們今天就切磋一下,用中藥入對,如何?
天賜就說:恭敬不如從命。
秋云略加思索,指著一盆佛肚竹說:消暑最宜淡竹葉。
天賜說:傷寒尤需小柴胡。
秋云說:玫瑰花開,香聞七八九里。
天賜說:梧桐子大,日服五六十丸。
秋云說:神州處處有親人,不論生地熟地。
天賜說:春風(fēng)來時盡看花,但聞藿香木香。
秋云說:姑娘茶,茶如姑娘,姑娘如茶。
天賜說:男兒志,志遠男兒,男兒遠志。
秋云沉吟一會兒,忽然抬頭看了一眼天賜,臉兒卻莫名其妙地紅了,就說:看來樊公子的確也是有學(xué)問的人,小女子獻丑了。說完就扭身走進內(nèi)室。
洪掌柜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當(dāng)下就答應(yīng)收天賜為徒,并吩咐一個伙計去“望江樓”飯館里端回來幾樣鹵菜,又拿出一壺上好的地封黃酒,給天賜接風(fēng)洗塵。
天賜勤快,眼里有活兒,一天到晚閑不住;嘴巴很甜,尊重藥鋪里所有的伙計,對來往的顧客也以禮相待,沒過多久便博得眾人的喜愛;對洪掌柜更是俯首帖耳,每天給他端洗腳水,倒夜壺,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洪掌柜愈加器重。
秋云則有另外一種心思。
姑娘大了自然就會思春,無奈媒人介紹了好幾個都沒有一個稱心如意的。天賜的突然出現(xiàn),就像一粒石子落入水池中一樣在她的心海里蕩起了漣漪。隨著彼此交往的增多,慢慢就萌動了情感。
那是一個月圓之夜,秋云正獨自在一叢竹子下面賞月,天賜忽然從后面抱住了她。這是兩人的第一次親密接觸,天賜笨拙且魯莽,秋云混亂而緊張,一不小心踩到一只貓,一聲哀叫引來了洪掌柜,他看見女兒跟天賜抱在一起,急忙咳嗽一聲,天賜驚醒過來后飛奔而去。
洪掌柜對女兒疼愛有加,在婚姻大事上完全由著秋云的意思去,為此還惹得秋云的后媽吳氏老大的不滿意。此番所見其實也在意料之中,或許還暗合了洪掌柜一些微妙的想法,于是開始著手安排相關(guān)事宜。
當(dāng)天賜認識劉公的時候,他跟秋云已經(jīng)定親。
劉公,辛亥革命領(lǐng)導(dǎo)人之一。這年冬天,他從漢口回襄陽養(yǎng)病,時常到洪記藥鋪去拿藥,對那個面容和善為人和氣的樊天賜印象尤為深刻。后來,劉公就請?zhí)熨n到家里去給他看病,并親自給他煮咖啡。
劉公出身商賈世家,本人又在日本留過學(xué),身上自然有一種洋派,言談舉止頗有些與眾不同,令天賜耳目一新。最讓天賜驚訝的是,劉公有好多新鮮的想法,比如“平均人權(quán)”等,此前更是聞所未聞。天賜問啥叫“平均人權(quán)”?劉公就拍拍他的肩膀說: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話說。
天賜就問:我們天天不都在說話嗎?劉公卻說:可我們能想說啥就說啥么?所說的都是真心話嗎?天賜想想也對,從此就記住了這句話。劉公見他思想單純,就有意給他灌輸了不少新道理,天賜慢慢也知道了同盟會、共進會等新鮮玩意兒,并且有了同情革命的傾向。
第二年春天劉公返回漢口的時候,天賜決定跟他一起走。洪掌柜不同意,劉公就上門說情,說自己在漢口跟朋友合伙開了一家藥鋪,需要天賜去幫他打理;像天賜這樣的年輕人就應(yīng)該出去見見世面長長見識,將來才能干出一番大事來。洪掌柜只好答應(yīng)下來。
心上人即將遠行,秋云自然是難舍難分,那幾天兩人幾乎是形影不離如膠似漆。臨行前,秋云把一大袋“姑娘茶”裝進天賜的包裹里,說漢口夏天特別熱,多喝些涼茶可防暑降溫。
這一別就是數(shù)月。當(dāng)年八月的一天傍晚,天賜在洪記藥鋪出現(xiàn)的時候,秋云正在給病人把脈,猛抬頭看見一個身著灰色中山裝、留著平頭的年輕人站在門口笑吟吟地望著她。細細一打量竟然是天賜,秋云急忙丟下病人就跑過來一把抱住他,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
天賜瘦了,黑了,卻更精神了。
洪掌柜設(shè)宴為天賜接風(fēng),席間問他此次回來還走不走?天賜說他回來是要幫劉公做一件大事。洪掌柜問啥大事,天賜就說:劉公前不久通過關(guān)系捐了一個實缺道臺的職位,馬上就可以到河南走馬上任,但需要白銀八千兩。
洪掌柜感嘆一句:這么多錢呀?
天賜接著說:就這還是最低的價,還有好多人踮著腳尖、拎著錢袋等著哩,要不是劉公關(guān)系硬,哪里會輪到他?
吳氏就說:天賜,你也捐一個回來呀,要是你能混個一官半職,以后我們家就多了一個靠山,秋云也會跟著享盡榮華富貴,嘿嘿,花一些錢也是值得的。洪掌柜白了女人一眼,她立即住口了。
天賜就說:劉家湊夠了五千兩,還差三千兩沒有著落。我想,要是在劉公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出一把力,他以后要是發(fā)達了,肯定不會忘記我。再說了,劉公對我很好,處處關(guān)照我,我得念這個情呀!
洪掌柜似乎聽明白了,卻只是笑而不語。
秋云當(dāng)然也聽出了天賜話里的意思,心想,其實他當(dāng)不當(dāng)官并不重要,即便他當(dāng)官了我還會繼續(xù)經(jīng)營我的“姑娘茶”;可他畢竟是我的未婚夫,關(guān)鍵時候我不幫他誰幫他?可她更曉得父親的心思,就出面軟磨硬泡,洪掌柜總算答應(yīng)下來,拿出了一千兩銀票。
天賜一高興就說出一句:胸懷天下男兒志。
秋云接著說:懸壺濟世姑娘茶。
一個多月后,辛亥革命爆發(fā)了。
是年十一月二十八日,駐光化新軍馬隊騎兵張國荃、李秀昂部率先起義,發(fā)布“光復(fù)漢族、驅(qū)逐韃虜、興漢滅滿、保商保民”的安民告示,并于次日進取襄陽,城內(nèi)早已人心惶惶,有錢人家紛紛跑路到外地躲避。
吳氏的娘家也是當(dāng)?shù)卮髴?,家有良田?shù)十畝,庭院四五進,其弟弟后來從戎,成了新軍的一個頭目。襄陽光復(fù)后,他特意去洪記藥鋪探望姐姐,并以此安撫人心。洪掌柜手忙腳亂地端茶倒水,順手給了幾名軍官一人一張銀票;秋云則把配制好的“姑娘茶”分發(fā)給各位軍人,連聲說各位好漢鞍馬勞頓辛苦了,喝點兒涼茶可安神去燥。
然而,情況不久之后就發(fā)生逆轉(zhuǎn)。
一九一二年三月,一隊奮勇軍進駐襄陽,以武力收編了張國荃余部,吳氏的弟弟抗命不從被亂槍打死。消息傳到洪家,吳氏頓然驚恐萬狀,頗有大禍臨頭的感覺,同時心里對奮勇軍充滿了仇恨。
奮勇軍開始清洗反對勢力,凡是跟吳氏弟弟有關(guān)的人都受到牽連,城內(nèi)已有好幾個商鋪的老板被抓走,隨后有的被處決,有的傾家蕩產(chǎn)才保住一條性命。洪掌柜也有些擔(dān)心,就在吳氏的勸說下到鄉(xiāng)下避亂,把藥鋪交給管家打理。
洪掌柜終究放心不下藥鋪,中間回去看了一次,恰好遇到一隊奮勇軍開進青石后街,領(lǐng)頭的便是北伐左軍總司令劉公。洪掌柜大吃一驚,他怎么成了革命領(lǐng)袖?再看旁邊那位英氣勃發(fā)的年輕軍官,我的天啊,這不是洪家未來的女婿樊天賜嗎?急忙回轉(zhuǎn)鄉(xiāng)下對吳氏說了,吳氏當(dāng)即跌坐在椅子上。
秋云在旁邊聽得一清二楚,隨后做出一個決定。
第二天午后,秋云把自己裝扮成一個男人模樣,在兩個伙計的護送下直奔奮勇軍的駐地。在一座四合院門口停了下來,對衛(wèi)兵說要找一個叫樊天賜的人,衛(wèi)兵通報后不久天賜就走了出來。天賜顯得胖了一些,白了一些,胳膊上的紅袖章刺得秋云幾乎睜不開眼睛。
天賜問:你們找我?
秋云說:是啊,不認得了?
天賜仔細看了一下,說:你是?
秋云說:不會連“姑娘茶”也忘了吧?
天賜說:難道??你是?
秋云就取下頭上的一頂舊氈帽,露出了一頭烏黑的長發(fā)。天賜恍然明白過來,上前拉住秋云的手說:哎呀,秋云,原來是你呀!進城后我就到藥鋪里去找你,可管家說不曉得你們到哪里去了。你還好嗎?是專門來看我的嗎?
秋云就對著衛(wèi)兵努了努嘴,天賜這才意識到有些失態(tài)了,于是笑了笑,把秋云帶進院子。房門關(guān)上后,天賜伸手就要摟抱秋云,她卻躲開了,說這是軍營,別人看見不好。天賜只好作罷。
秋云開口就問:那個劉公不是當(dāng)?shù)琅_去了嗎?
天賜笑了笑,并不作答。
秋云又問:你不是說也要混個一官半職嗎?
天賜就說:我如今是劉公的副官,也是官哦。
秋云卻說:可你是革命軍,是要革人命的。
天賜說:我們是為了恢復(fù)中華大業(yè)。
秋云說:我后媽的弟弟是你們殺的吧?
天賜說:那是先鋒隊干的,他們的做法是有些過激了,劉公來后就制止住了,我沒有參與,劉公也沒有參與。
秋云忽然問:劉公那些錢是拿去捐道臺了嗎?
天賜就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說:實話對你說了吧,劉公一直在從事革命運動,當(dāng)時經(jīng)費緊張,他就騙家里人說要去捐道臺,實際上那些錢都用在武昌起義上了。
秋云又問:那,我家的那一千兩銀子呢?
天賜就說:我都交給劉公了。
秋云說:這么說,你也騙了我們?
天賜說:我要是說了實話,你們肯定不會拿錢給我,我只好編了個瞎話。秋云,當(dāng)時情況緊急急需用錢,請原諒我沒有對你說實話。
秋云說:我們洪記藥鋪開了這么多年,從來都是童叟無欺,把信用看得比啥都重要,所以才有今天的招牌。你曉得我最討厭啥樣的人嗎?我最討厭別人欺騙我。
天賜說:可那是為了革命呀!
秋云說:這我不管,反正我不喜歡說謊的人。
之后便是沉默。這是兩人相識以來第一次爭嘴。天賜低頭不語,掏出煙來狠狠地吸著。秋云一邊喝茶一邊盯著自己的鞋子看,許久之后才說:天賜,你愿意跟我回去繼續(xù)經(jīng)營藥鋪嗎?
天賜好一會兒才回答:可劉公更需要我啊。
秋云愣了一下,旋即低下頭去。
天賜又說:還有,我家的仇還沒報。
秋云問:你就為這才參加革命的?
天賜答:也不全是。
秋云就說:冤冤相報何時休?
天賜卻說:秋云,要不,你也到我們隊伍里來吧?我們這里有好多女兵,而且你懂醫(yī)術(shù),可以當(dāng)軍醫(yī),救死扶傷,好不好?
秋云卻放下杯子說:我只想熬制我的“姑娘茶”。
說完起身便走,一邊走一邊抹眼睛。天賜追出門外,卻見秋云走得很堅決,連頭都沒有回一下。天賜長嘆一聲,一屁股坐在門口的臺階上。
秋云步履沉重地回到鄉(xiāng)下暫住的地方。
夜幕降臨后,洪掌柜好不容易敲開秋云的房門,卻發(fā)現(xiàn)寶貝女兒的眼睛就像爛桃子一樣,一道道淚痕在臉上交錯縱橫。洪掌柜再三詢問,秋云就把自己去見天賜的經(jīng)過說了出來。
洪掌柜聽完后悶聲不語。忽然間,吳氏從門外沖了進來,扯著嗓子叫喊道:啊,原來那個樊天賜跟劉公一樣都是革命黨?還做了他的副官?他們合伙殺了我兄娃(弟弟),天啊,我們還送錢給他們,還要招樊天賜為婿?真是瞎了眼!
洪掌柜煩躁地沖女人揮揮手。
吳氏又嚎叫:兄娃——,你死得好冤??!
洪掌柜就推著女人走了。然而,吳氏回到臥房依然憤憤難平,哭哭啼啼了大半夜,把劉公跟天賜的祖宗八代罵了一個遍,直到罵累了才端過茶碗休息一會兒。盡管她對劉公跟天賜充滿了怨恨,但他們兩個人畢竟是遙不可及的,吳氏迫切需要一個近處的人來供自己發(fā)泄,于是就想到了秋云。
吳氏想,如果秋云不出面說服父親送錢給劉公,劉公所參加的革命也許就不會成功;如果革命不成功,劉公就不會帶著奮勇軍到襄陽來;如果奮勇軍不來襄陽,自己的親弟弟就不會被殺死。
吳氏的思路按照自己的邏輯往下走,漸漸就把一切責(zé)任都歸咎到秋云身上,加上她原來就想把秋云許配給自己的外甥卻遭到秋云的拒絕,吳氏曾經(jīng)為此事惱火過,如今新怨舊恨一起涌上心頭,她決定實施報復(fù)了。
吳氏找到洪掌柜,開口就說:老爺,聽說那奮勇軍容不下我們這些經(jīng)商的人家,跟我們是死對頭,那個樊天賜恐怕做不成我們家女婿了。洪掌柜問何以見得?吳氏說:要是樊天賜做了我們家女婿,怎么向劉公交代?劉公曉得我們家跟奮勇軍勢不兩立,怎么會答應(yīng)這門親事?
見洪掌柜不說話了,吳氏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就接著說:老爺,我曉得你要找的女婿是一個能跟秋云一起撐起洪記藥鋪的人,可如今那樊天賜一心想著革命,哪里還有心思經(jīng)商?再說了,革命就是拿性命賭博,萬一哪天犧牲了,秋云咋辦?
吳氏的話句句說在洪掌柜的心坎上,他經(jīng)過一個晚上的輾轉(zhuǎn)難眠后,第二天一大早就做出一個決定,隨即宣布解除秋云跟天賜之間的婚約,同時將女兒許配給吳氏的外甥。
秋云聽到這個消息后當(dāng)即傻了眼。其實,她跟天賜只是賭氣,并不是真的要分手,她心里還裝著天賜,等著他回心轉(zhuǎn)意,于是就堅決不同意,并哭著對父親說,洪家與天賜的矛盾并非不可調(diào)和,彼此各讓一步就行了;她可以出面做天賜的工作,此事肯定能協(xié)商解決。然而,洪掌柜這次卻表現(xiàn)得異常武斷,沒有同意。
秋云沒辦法,她能有什么辦法呢?
一個月后,一頂花轎把秋云抬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一路吹吹打打熱熱鬧鬧,秋云的眉頭卻始終舒展不開。一方面是心里還牽掛著天賜,而天賜仍然杳無音訊;另一方面有一種隱隱的擔(dān)憂卻是不敢說出口的,并且希望能夠蒙混過關(guān)。
然而最終還是露出了破綻。
新婚之夜,丈夫發(fā)現(xiàn)秋云已不是處女,逼問之下才知道她跟天賜早就有過男女之歡。丈夫扇了秋云兩個耳光后獨自睡到另一個房間去了。第二天,一封休書被送到洪掌柜家。
秋云是從后門回娘家的,庭院里風(fēng)景依舊,幾十盆菊花已經(jīng)含苞待放,而它們的主人卻已成了殘花敗柳。洪掌柜沒有責(zé)罵女兒一句,只是頭發(fā)一夜間全白了。吳氏的冷言惡語不時飄進秋云的耳朵里,街坊鄰居的閑言碎語也讓她無地自容。
于是就感到了絕望,深深的絕望。
在一個菊花盛開的晚上,秋云用一根繩子結(jié)束了自己二十一歲的生命。家人在清理遺物的時候,在案桌上發(fā)現(xiàn)了一副上聯(lián):男兒志,男兒志,男兒剛勇不降志。洪掌柜命人把上聯(lián)刻在女兒的墓碑上。
兩年后,天賜終于回來了,等待他的卻是一座墳?zāi)?。他跪在秋云的墳前哭了一陣,燒了幾張紙,放了一掛鞭,隨后請來石匠,補上了下聯(lián):姑娘茶,姑娘茶,姑娘溫婉更愛茶。
下聯(lián)剛剛刻好,就見一道藍光從秋云的墳?zāi)估镲w出,直奔云端一個頭發(fā)眉毛都是白的、胡子有一尺來長身穿青布長袍的老者而去。
隨后,襄陽城里多了一名中醫(yī),專營“姑娘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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