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金庸先生90歲生日,10年前,本刊在他八十大壽時曾專訪過他,“除了香港政治,我們什么都可以聊”,最后,他跟我們聊了武俠、女性、日常生活、歷史、文革、文人辦報、自由、中庸、鄧小平、毛澤東、亞洲價值觀、還有大兒子的自殺……
他是武俠小說大家。一部百年武俠小說史,自還珠樓主以下,名家輩出,僅和他同時代的就有梁羽生、古龍等人,惟有他名頭最盛,享譽最長,以壯歲成名,數(shù)十年間屹立不倒,愈到暮年,聲譽愈隆,乃至橫掃華人世界,通吃老少讀者,獲得普通民眾、影視界、學(xué)術(shù)界以至最高學(xué)府的認同,以汪洋恣肆的想象力,15部洋洋大作,數(shù)千萬文字,被譽為“東方的大仲馬”。
他是一代杰出報人。早年投身《大公報》,1959年以一己之力創(chuàng)辦《明報》。一手寫武俠,一手寫社評,就此奠定畢生基業(yè)。他的社評文章,高峰期每日一篇,縱論天下大事,尤以中國大陸和香港問題為主,數(shù)十年間從無間斷,累計也達數(shù)千萬字之巨,影響力深遠。
他是香港文化界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主持的《明報》,數(shù)十年吸納了一大批香港文化、新聞界才俊之士,或以作者身份開設(shè)專欄,或在其麾下工作,董千里、胡菊人、董橋、潘粵生、林行止、吳藹儀——對繁榮香港文化、蓄積人才,都有莫大功勞。
他一生經(jīng)歷極其豐富。早年學(xué)國際法,夢想當(dāng)外交官,曾有專業(yè)論文發(fā)表,以其才學(xué)為喬冠華所賞識,差點到北京的外交部工作。他喜歡電影藝術(shù),曾進入電影界,拍電影、寫劇本、為電影插曲填詞,做導(dǎo)演時有電影《王老虎搶親》等傳世,寫影評寫到“香港最好的影評人”。
晚年挾盛名參與政治活動,在兩岸三地頗受看重,是惟一受到鄧小平、胡耀邦、江澤民、蔣經(jīng)國這4位海峽兩岸最高領(lǐng)導(dǎo)人接見的香港傳媒人。1986年,他更獲邀被任命為中國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員會“政治體制”小組港方負責(zé)人,提出了“主流方案”。目前香港政制的基本框架,就源自該方案。
他還是身家巨萬、事業(yè)有成的企業(yè)家。以一介書生,獨闖香江,赤手空拳打天下,居然成為億萬富翁,這幾乎是個奇跡,他的朋友倪匡就驚呼說他是“千古以來以文致富的第一人”。
盡管有“不虞之譽”和“求全之毀”(李敖批評金庸斂財、偽善,王朔批評金庸小說是“四大俗”),但金庸身前即享大名,富貴天年,卻是不爭的事實。
見證了上世紀中國幾乎所有重大歷史事件,他的傳奇人生是如何展開的?臨老回首,歷經(jīng)風(fēng)雨、閱人無數(shù)而又絕頂聰明的他,有著怎樣的人生感觸?
8月中旬,在香港北角嘉華國際中心的金庸辦公室里,今年正好80大壽的他接受了本刊記者的專訪。
“除了香港政治,我們什么都可以聊。”金庸說。
當(dāng)八十高齡的金庸正式在他渣華道毗臨維多利亞港灣的豪華大辦公室里現(xiàn)身的時候,記者已經(jīng)不覺在他十六個落地通天的書柜前流連了半小時,他輕輕道一聲“抱歉”,出其不意地登場——
以為他穿件司空見慣的白色襯衣,實際上面有極淡的黑色格子;以為他腳上是雙平凡無奇的黑襪,慢慢看才看出上面有極細的白色紋線。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鼻梁上架半框金絲眼鏡,褲縫筆直,皮鞋看上去干凈舒適,一件鵝黃色的休閑西裝襯得他神采奕奕,腕上戴塊白色表盤、黑色指針的男式大表。
一副膾炙人口的對聯(lián)就張貼在他辦公室的玻璃門口——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窗臺擺了一溜七八個獎座,除了當(dāng)代文豪獎、千禧人物獎等,較多的就是最受中學(xué)生喜愛的作家和作品獎,幾乎每年的都有。與報業(yè)有關(guān)的獎項,有一個2000年香港報業(yè)工會頒發(fā)的最佳新聞獎。
靠近沙發(fā)的整整一個書架都裝滿了他自己半生所著的武俠小說,各種版本、各種出版社,簡體、繁體、外文,橫排、豎排、連環(huán)畫,適合各個年齡層次、消費層次的讀者……一般的作家說“著作等身”,面對金庸,不知該用什么來形容。整個書架內(nèi)江湖多詭兒女情長刀光劍影,落地大窗外維多利亞港灣波瀾不驚云卷云舒。
“我不出自傳的”
人物周刊:先從您的武俠小說開始談起吧,您的作品在國內(nèi)改編得比較多,您覺得改編得比較好的是?
金庸:最近的《天龍八部》是比較好的。
人物周刊:同一個制片人張紀中,您對他之前的《笑傲江湖》很不滿意,那為什么還要跟他繼續(xù)合作呢?
金庸:是他保證不再改動了?!短忑埌瞬俊纷詈笳娴牟淮蟾膭?,我就跟他們交易了。但我還有非常不滿意的地方,就是他們把馬夫人這個形象改成潘金蓮那樣,我覺得(小說)《天龍八部》的人物創(chuàng)造是比較有特色的,特別有點文學(xué)意味的就是馬夫人,結(jié)果改成那潘金蓮樣的?。嫒萦悬c生氣)編劇不動腦筋,走最簡單最容易的路子,其實照原來的人物就行了。
人物周刊:您曾經(jīng)說過比您有才的人一般不是編劇,看來您對編劇的意見很大。
金庸:我自己做過編劇的。好編劇如果去編人家原來的著作,并不需要太大的改動。
人物周刊 :武漢作家池莉曾說“小說就像自己生的兒子,改編權(quán)的問題就相當(dāng)于把孩子交給別人收養(yǎng),怎么養(yǎng)她就不管了”,為什么您會對您作品的改編問題這么重視呢?
金庸:(有點茫然)你說誰?
人物周刊:池莉,武漢的一個小說家。
金庸:(嚴肅地)我還是希望(改編)作者能依照我原來寫的。雖然說你把人家這孩子領(lǐng)去了,但你說把他手砍掉就砍掉,你說他痛心不痛心?這個我是不同意的。你把他校一校改一改可以,但是你不能把他手也摘掉,耳朵也摘掉(摸摸自己的手,摸摸耳朵)。
人物周刊:一百年來的中國作家,您比較喜歡的有哪些?
金庸:一百年有很多人啊。沈從文吧,文字好,路子好。
人物周刊:好像您跟他的風(fēng)格有接近的地方,古典式情感——
金庸:沈從文喜歡,巴金也喜歡。
人物周刊:當(dāng)代有嗎?
金庸:當(dāng)代喜歡陳忠實,《白鹿原》。
人物周刊:說到改編問題,您好像格外青睞導(dǎo)演《臥虎藏龍》的李安?
金庸:因為這部小說本身寫得不好,但李安把它改編好了,這是很難得的。
人物周刊:為什么李安的第一部武俠片,沒有拍您的作品呢?
金庸:這個問題李安沒跟我談過。他的弟弟倒是找過我,說他喜歡我的作品,想拍,但我拒絕了。我說,李安的弟弟沒有他哥哥站不起來的,弟弟恐怕還沒有哥哥那樣的才能。
人物周刊:您喜歡您的小說給張藝謀拍嗎?他很會造勢的。
金庸:他沒有表示過要拍我的小說,他自己喜歡編故事。與其給他拿去大改一下,還是不要給他拍了。
人物周刊 :您看過他的新電影《十面埋伏》了嗎?
金庸:沒有看過,很多影評都說不好看的。
人物周刊:那里面講兩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追逐,在你的故事中似乎很少出現(xiàn),兩個俠客喜歡一個女子,好像沒有吧?都是很多女孩子喜歡一個男子的。
金庸:不會。像令狐沖的小師妹就不喜歡令狐沖,而喜歡一個林平之。
人物周刊:但是也不會像《十面埋伏》那樣,“劉德華”和“金城武”兩個男人正面起沖突,然后火拼。
金庸:如果那樣,也可以寫的。張藝謀拍《菊豆》、《紅高粱》,我很喜歡。但《英雄》的故事太糟糕。
人物周刊:據(jù)說您是您那個時代寫影評最好的?
金庸:(認真地)我不是寫得最好的,但我是最用心的。
人物周刊 :為什么您沒有出自傳?為什么沒有給自己的社論作品出一本集子?
金庸:我不出自傳的。至于我的社論集子,現(xiàn)在有一個秘書在給我編,編了兩年了,還沒編好。
人物周刊:為什么?
金庸:(微微一笑)有些文章在內(nèi)地還不方便出版吧。
“中國女性就要溫柔、忍耐”
人物周刊:為什么您不寫當(dāng)代生活的小說?
金庸:(很謙虛地)我不敢,寫當(dāng)代小說比較困難,我喜歡寫武俠。
人物周刊:現(xiàn)在還有寫小說的沖動嗎?
金庸:能夠?qū)懙煤镁蛯憽?/p>
人物周刊:《收獲》曾發(fā)表過您的一篇短篇小說,寫您小時侯家里的一個丫鬟,那篇文章是這幾年寫的嗎?
金庸:是前年寫的。還可以吧?
人物周刊:可以可以(笑)。您怎么看待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產(chǎn)生的精明人,比如韋小寶?
金庸:韋小寶最后還是成功了,中國文化最后還是要成功的。
人物周刊:聽說您正在修改小說,您的小說中哪些部分是準備改的?
金庸:我現(xiàn)在改了些,《鹿鼎記》還沒改。《鹿鼎記》最后韋小寶的結(jié)局要小改的,要給他一點教訓(xùn)。
人物周刊:《天龍八部》怎么改?
金庸:改到段譽后來跟王語嫣,因為她老是不理他,于是他也跟她普普通通了。我對你這樣好,你不放在心上,做妹妹了。段譽后來又認了很多妹子,木婉清、王語嫣、阿朱……,這一次沒講結(jié)果,最后不了了之,段譽做和尚了。
人物周刊:您的小說有一種現(xiàn)象,就是一個英雄出來,周圍就有很多女孩子喜歡他,怎么老這樣安排呢?
金庸:真是英雄的話,就會有很多女孩子喜歡他。正常的吧。
人物周刊:但為什么總處理成這些女孩子都很堅貞不移,一定要跟他好,如果不能嫁給他,也一定要守住。
金庸:目前這樣(安排)不大自然,這些女孩子也有個人自由,不行的話就算了,是吧?
人物周刊:這暴露了您多少有點重男輕女是吧?
金庸:要說重男輕女,好像封建社會就是這樣子。我就有四五個祖母;再早一點,曾祖父什么的都有六七八個太太,(這種情況)很多很多。只有一個少奶奶的就很出名。我去參觀過一個人(的住所),發(fā)現(xiàn)一個很有趣的情況:他的電話線(分別)通到各個姨太太房間,他共有13個姨太太!
人物周刊:可能您也喜歡有那么多的姨太太。
金庸:一個人受社會影響會很大。他就應(yīng)該是這樣子的,這在當(dāng)時很正常。
人物周刊:在您塑造的角色中,男性人物比較喜歡誰,是過去你說到的喬峰,還是郭靖?
金庸:郭靖。
人物周刊:但是我問過許多成功人士,他們都希望能做喬峰。
金庸:郭靖有點傻。
人物周刊:對。而喬峰夠完美,夠?qū)G椤?/p>
金庸:喬峰性格比較剛強。
人物周刊:您說過人是很容易產(chǎn)生感情的,經(jīng)常會發(fā)生愛情。如果再有一次感情發(fā)生,您是忠于自己的感覺呢,還是忠于自己的家庭?
金庸:中國人講有情有義,外國人是只講情不講義。雖然我很喜歡某個女孩子,但是良心上我過不去,在義上我不能負我的妻子。
現(xiàn)在的女孩子被外國人西方化了,都不講義氣的,(只追求)有錢的愛情,這個觀念我不大接受。
人物周刊:您怎么修改自己的小說呢?新版本的《神雕俠侶》我看了一點,您改的那個楊過跟小龍女的對白很現(xiàn)代的,覺得甚至不像是出自您的手筆。
金庸:(笑)人在現(xiàn)代社會生活久了就比較現(xiàn)代化了嘛。都是我自己改的,沒有人幫我改。只有兩個臺灣的女編輯,如果我改得不準確,她們就發(fā)傳真給我,說你這里改錯了。比如岳州(岳陽),現(xiàn)在的印象中是屬于湖南的,湖南就是湖廣南路,湖北就是湖廣北路,于是我說現(xiàn)在岳陽就是在湖廣南路。那編輯說不對。一般古代地名我都會去查古代地圖,像岳陽這種地名我知道得很清楚就不會去查,但這位編輯就很仔細,查出來在宋朝時是在湖北隋州下面的,屬于湖廣北路,后來我就改了。你說的對話,楊過改得是比較現(xiàn)代了。
人物周刊:楊過好像說:“我每天想你好多次,一天想你一千次……”
金庸 :不會,想三百次就夠了。(笑)你覺得這樣改不好嗎?那該怎樣改才好呢?
人物周刊:像您這么一個官宦和士族大家庭里長大的人,對今天的社會有怎樣的觀察?比如說對木子美現(xiàn)象?
金庸:木子美我沒有看過她的小說,不過聽說過這個事情。我認為整個大陸生活提高之后,有些人生活得很無聊,“飽暖思淫欲”嘛,就把那些艷遇什么的都寫出來,滿足一部分人對于色情描寫的需求。如果是在抗戰(zhàn)、內(nèi)戰(zhàn)時,大家全心全意艱苦奮斗,這個現(xiàn)象不會出現(xiàn),因為整個社會也比較嚴肅?,F(xiàn)在大家生活沒有憂慮了,這種作品可以滿足社會上一部分人的要求。
人物周刊:您是把她當(dāng)成作家,但作為一個人,一種社會現(xiàn)象,她身后的價值觀,您是怎么看的?
金庸:這種人總是有的,從來就有的。
人物周刊:您那個時代多嗎?
金庸:我那個時代在香港都比較普遍了。
人物周刊:喜歡什么類型的女演員演您的女主人公?周迅喜歡嗎?
金庸:可惜周迅的聲音太難聽了。
人物周刊:您曾說您崇拜女性,那您覺得女性永恒不變的美感在哪里?
金庸:中國女性就要溫柔、忍耐;外國女孩子很活潑,但這是有年齡限制的,年紀大了,太活潑就不太美了。
“說我小氣就小氣好了”
人物周刊:生活中您是什么樣子?
金庸:不是很苦,也不是很浪費。
人物周刊:您今年已80高齡了,每天的時間都怎么度過?
金庸:過去兩年,我一直想把小說再全部修改一下,可到現(xiàn)在還沒修改完。現(xiàn)在我每天用兩小時來修改小說,念德文每天還要兩個鐘頭,余下的時間就讀讀歷史書。
人物周刊:您的歷史小說開始動筆了嗎?
金庸:我正在自學(xué)考古學(xué),中國解放后考古發(fā)展很快,對照今天的考古發(fā)現(xiàn),許多古代歷史的講法都錯了,夏朝、商朝、周朝,有很多都講亂了。這些東西都需要我們?nèi)W(xué)。
人物周刊:參觀了您這里的16個書架,發(fā)現(xiàn)真的有很多考古方面的書,靠窗的那個書架有半架都是:敦煌壁畫、圖志……
金庸:走走,我?guī)銈內(nèi)ノ业男?,那里剛剛買了很多的考古書,來,看看。
(小書房就在同一層寫字樓的十步之內(nèi),有6到10個書架的書,桌子上還堆積了一些,很多成套的線裝書。金庸翻著書,神情很是愉快??拷T口的白墻上,掛著一面橢圓鎦金邊的鏡子。然后回到原地沙發(fā)坐下。)
人物周刊:當(dāng)年您是因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才離開上海到了香港,如果留在內(nèi)地您會怎么樣?(編者注:1948年,因《大公報》香港版創(chuàng)刊,急需從上?!洞蠊珗蟆烦檎{(diào)人手,本來抽調(diào)了另一位國際電訊翻譯,正值該人新婚,才臨時派金庸前往。那年金庸24歲。)
金庸:那“反右”就反到我了,就算“反右”反不到,“文革”也一定被打垮了,說不定已經(jīng)死了。
人物周刊:您研究歷史,為什么20世紀的中國會發(fā)生這樣的情況,您的看法怎樣?比如“文革”,為什么惟獨在中國發(fā)生?
金庸:現(xiàn)在的中國大陸,既有新的信奉馬列的傳統(tǒng),也有舊的幾千年的帝王封建時代的傳統(tǒng),影響很難泯滅掉的。
“文革”并不是單單只在中國發(fā)生,以前意大利天主教統(tǒng)治的時候,他們有宗教裁判所,不信教的人都被迫害燒死。希特勒也是你不聽他的話,那就打死你,這種事情在任何一個專制時代都會有。毛主席借“文化革命”之名,來去除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許多腐朽的、不合理的東西,但這種方式?jīng)]能使真正的文化意義的大革命成功。
人物周刊:您后來離開電影業(yè),出來創(chuàng)辦《明報》時,生活問題解決了嗎?
金庸:本來要靠它拿薪水的,但我離開它就不能靠它了,結(jié)果薪水送來我也不收。
人物周刊:在您的個人經(jīng)歷中,是否有意識地把《明報》和1949年以前的《大公報》聯(lián)系在一起?
金庸:我在《大公報》受到一個新聞工作者應(yīng)有的訓(xùn)練,和培養(yǎng)起一個報人的理想。我辦《明報》的時候,就是希望能夠主持公正,把事實真相告訴給讀者。
人物周刊:辦報中遇到的最大困難是什么?
金庸:最大的困難是經(jīng)濟問題。
人物周刊:有沒有政治壓力或別的壓力?
金庸:政治的壓力我不理他。當(dāng)然引誘也是有的,美國給我錢,我沒要;英國給我錢,我也沒要。但是在危險的時候他們派警察來保護我,我接受了(編者注:“文革”期間,由于金庸在《明報》堅持反對在香港搞文化大革命,被稱為“豺狼鏞”,曾遭受生命威脅,《明報》也曾遭到攻擊)。有一陣子新聞紙很緊張,貴得不得了,還買不到,就有人打電話來說“我們借給你”。接受贈物嘛,是玩不起的,因為你只能拿文章作回贈,但我實在不想受他們影響而換文章。這樣下賤的(交換)我不要。
人物周刊:現(xiàn)在內(nèi)地的新聞業(yè)在生長,市場化的步伐已開始了,他們也會遇到很多您在五六十年代辦《明報》時遇到的問題,包括商業(yè)化對報紙品質(zhì)的影響等,這些問題該怎么解決?
金庸:商業(yè)化、廣告壓力是一直有的。有些大廣告商有意見,打個電話給我,我如果不同意發(fā)表他的意見,他可能下次幾十萬的廣告就不登了。但你要有勇氣拒絕,苦一點就苦一點算了。收入來源少了,大家的薪水就加不了了,我只好請大家原諒,我自己也苦得很呢!
人物周刊:聽說您最苦的時候,您的娛樂就是坐電車出去游車河?
金庸:有的作者老是寫文章,說金庸辦報紙小氣得很,但作者的生活一般都比我們的編輯記者好,苦的時候我與其給作者加稿費,還不如給編輯加編輯費,我是要從全局考慮的,說我小氣就小氣好了。
人物周刊:聽說您對待工作、對待《明報》,也是一個非常全權(quán)的、類似帝王的統(tǒng)治,是這樣的嗎?
金庸:我不大喜歡跟人家討論,我自己很有自信。(小聲地)這樣是不太好的。
人物周刊:有下屬跟您頂牛嗎?
金庸:頂牛有啊。
人物周刊:那您會給他們穿小鞋嗎?
金庸:不會。因為頂牛就把他開除,不會。(想一下)年輕人多點思想、多點見解,好。
“我從沒改變的就是不講假話”
人物周刊:您辦《明報》是“文人辦報”的一個很成功的典范,請問您認為“文人辦報”的理念在內(nèi)地能實行嗎?
金庸:內(nèi)地新聞業(yè)是黨領(lǐng)導(dǎo)的,文人辦報必須要政府來領(lǐng)導(dǎo)。
我在浙江大學(xué)做人文學(xué)院院長,人文學(xué)院也有新聞系,他們學(xué)生就老是問我——“院長,您對我們將來的工作,主要的期望是什么?”我說很簡單,第一就是要為中國人民服務(wù),做對中國人民有利的事情。第二是不要講假話。你要揭露黑幕,比如社會上、官場里有很多貪污腐化的事情,暴露它很不容易啊,但至少你的最低限度就是講真話。
做人有最低限度,新聞記者的最低限度就是不講假話。但做到這個很困難,因為做人本來就很困難,但你要做一個壞人就很容易啊。作為一個新聞記者,最低限度是不要做壞人,你只要講假話你就是壞人了。
人物周刊:在您一生中,人生哲學(xué)里有沒有從沒改變過的東西?
金庸:從沒有改變過的就是不講假話。我本來在《大公報》,后來離開那里自己辦報紙(《明報》)。我辦報紙問心無愧,從未故意制造謠言欺騙讀者,這是不行的。錯誤當(dāng)然有過,但我后來專門更正、公開認錯,絕不制造謠言。當(dāng)時大陸搞“大躍進”、“人民公社化運動”,一畝地產(chǎn)三五萬斤糧食,這個當(dāng)然是假的,放屁,于是我就不登。所以我問心無愧。“文革”的時候又批判彭德懷,我也不跟著罵他。
人物周刊:您當(dāng)時是根據(jù)什么樣的消息渠道,來保持對大陸局勢的觀察和判斷?
金庸:大陸發(fā)生的情況香港的消息反而很靈通,因此我們就比較了解,大陸自己倒不知道。甚至有關(guān)紅衛(wèi)兵的報紙、大字報,我們都有收到,知道得很清楚。
人物周刊:聽說《明報》當(dāng)時做了很多的資料搜集工作,當(dāng)時搜集的那些大字報現(xiàn)在哪里?
金庸:現(xiàn)在還在《明報》的資料室里頭,都是非常寶貴的。我們還做了一本很厚的、關(guān)于鄧拓的資料,吳晗的也有一些。
人物周刊:說到您辦報,大家總要提起的就是您社論的預(yù)言現(xiàn)實問題。那些預(yù)言那么準,您是怎么做到的?
金庸:(笑)其實這個沒什么的。我本身運氣比較好,住在一個言論自由的地方。根據(jù)英國法律,香港政府如果有人干預(yù)報紙言論、妨礙言論自由是要坐牢的。從來沒有港督打電話給我,說這個可以登那個不可以登,完全沒有。
人物周刊:以您80高齡的見識,做了一輩子新聞工作,相信“一支筆比得上三千毛瑟槍”,新聞?wù)嬗羞@么大力量嗎?
金庸:(笑)沒有。你拿一支毛瑟槍就把我打死了(邊笑邊做個槍的手勢),但如果你真的能夠?qū)⒄嫦啾┞督o人民大眾,那么人民大眾的力量就要強過三千毛瑟槍。新聞只是一支筆,一個人就可以拿起來寫,因此中國新聞界每個人都有一支毛瑟槍,但不是每個中國的新聞記者都可以做到。
“讓理想主義者走開!”
人物周刊:您格外強調(diào)“自由”這個概念,《明報》副刊就叫“自由談”,您怎么看“自由”?
金庸:在資本主義社會里,自己生活無憂就是自由的首要條件。
人物周刊:您1980年代前期的社論作品,曾編成《香港的前途》一書出版,您說香港“自由+法制=繁榮+穩(wěn)定”,為什么自由排第一位?為什么不能是自由+民主呢?
金庸:我們講過不談香港政府的。
人物周刊:您現(xiàn)在已經(jīng)非常成功了,您出來講話的意義已經(jīng)超過了您出來講什么話的意義,這些待遇給您的感覺是怎樣的?
金庸:我現(xiàn)在好像變成名人了,可以自由發(fā)言了。香港的民主派說,我能夠把真心話跟他們講出來,把他們罵得一塌糊涂,老是跟他們吵架。其實我現(xiàn)在年紀大了,也沒幾年跟他們吵架了。
人物周刊:讀您的社論文章,您實際上在政治觀點上是偏保守派一些,是自由保守派。
金庸:也不算保守,是穩(wěn)健派。你說保守也可以。
人物周刊:為什么您會形成這樣的見解?
金庸:我看中國歷史,中國傳統(tǒng)思想對我影響很大,“孔夫子”當(dāng)年就是比較保守的。中國很多事情都需要慢慢地改革,不要像文革那樣把很多人吊起來打。
人物周刊:您的個性因素,對您政治觀點的形成有影響嗎?您年輕時是個很平和的人嗎?
金庸:我強調(diào)“自由”,因為我天生的反叛性格,所以在學(xué)校,讀中學(xué)也開除,讀大學(xué)也開除,不大聽話的,家里父母親也不大管教我,還從小離開過家庭。
人物周刊:但現(xiàn)在您是一個很儒雅的人。
金庸:也不見得。(笑)
人物周刊:您性格里有很張揚的一面,但您很強調(diào)“中庸”的概念,怎么調(diào)和的?
金庸:中庸之道,一方面講不偏不倚,另一方面講你堅持的主張,不要常常改變,堅持的路就要堅持下去。
人物周刊:談到“中庸”,有研究者說《明報》辦刊的一大理念就是“尊崇儒家的人文思想”,請您談?wù)勀鷮θ寮椅幕乃伎?。今年國?nèi)正討論一個話題:有些知識分子主張搞“讀經(jīng)運動”;一個中年學(xué)者蔣慶,在貴州開了一個書院,也是倡導(dǎo)讀經(jīng)。有很多學(xué)者參加討論,有人反對,有人支持。您怎么看?
金庸:如果他要我去當(dāng)這個書院的教授,我是不會去的。年輕人現(xiàn)在最主要的應(yīng)該是接觸現(xiàn)代思想,更廣泛的現(xiàn)代思想。
中國人讀經(jīng)有很大的偏差,認為“四書五經(jīng)”講的就一定是對的,古代圣賢講的是絕對沒錯的?,F(xiàn)代青年應(yīng)該有自己的思考,想一想他這個話對不對?對的你就相信他,不對的就要修正。毛主席反對修正主義,我就不贊成反對修正主義。“修正”就是,你本來不對的,把它修正,為什么不好呢?
人物周刊:您剛才說要學(xué)習(xí)現(xiàn)代的觀念,向西方學(xué)習(xí)……
金庸:不一定就只是西方,是向全世界學(xué)習(xí)。中國古代也有可取之處,但畢竟沒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哲學(xué)觀。
人物周刊:那什么東西是標準呢,道德觀嗎?
金庸:現(xiàn)在連我自己也想不到。鄧小平講的要根據(jù)中國特色,選擇符合中國發(fā)展的,就是說最適合當(dāng)?shù)丨h(huán)境的、最適合我們中國人心理的、在中國社會行得通的。
人物周刊:6月份300名香港的知識分子發(fā)表聲明,要維護“核心價值觀”,您認同這個概念嗎?
金庸:核心價值觀至少要爭取民主?!痘痉ā穼懙们迩宄?,要循序漸進地推進廣泛的民權(quán),不是一步就能改了。香港現(xiàn)在的條件不成熟,應(yīng)該循序漸進地走向民主。
人物周刊:李光耀一直在提倡“亞洲價值觀”,您贊同嗎?
金庸:價值觀沒有什么亞洲歐洲的分別,只有適合不適合。
1981年我和鄧小平見面的時候,他就當(dāng)面問我:“全世界有多少社會主義?”我說:“對不起鄧總理,我不知道。”他說不要緊,我們研究一下。他說你到過多少社會主義國家?我說瑞典、挪威、芬蘭、丹麥這些國家我都去過,南非、澳大利亞、新西蘭他們也實行社會主義,每個國家都不同的。蘇聯(lián)我沒去過,南斯拉夫的社會主義跟中國的也有很大不同。鄧小平就很贊同,拍大腿啦,說:“很對!每個國家什么東西都不同的,不要講社會主義有不同,英國的資本主義跟美國的也完全不同。”
人物周刊:在政治家中,為什么您獨獨對鄧小平這么推崇?
金庸:(有點激動地)英雄,大英雄!我寫武俠的,見到大英雄我心里就佩服。見到他,講幾句話,我就真的佩服他了。
人物周刊:您怎么看毛澤東?
金庸:我個人主張循序漸進,不喜歡一下子天翻地覆,不主張大革命,很多事情不慢慢地改變是行不通的。在這一點上,鄧小平比毛澤東偉大。
人物周刊:對鄧小平的評價有這樣的說法:鄧小平先生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他不太像理想主義者,理想主義者某種程度上可能更為奔放。
金庸:(越說越激動)我不贊同理想主義者,讓理想主義者走開!我做事比較現(xiàn)實,根據(jù)現(xiàn)實走最好的道路,最偉大!
人物周刊:您這輩子做過錯事沒有?
金庸:很多。給學(xué)校開除就是做了很大的錯事。
人物周刊:外交家沒有做成,也是錯事嗎?
金庸:幸虧沒做成,外交家不自由。中國干部中最不自由的就是外交家了。比在軍隊里更加不自由,部隊聽指揮聽命令就行了。當(dāng)外交家一步也不能走錯了。在美國,駐美大使去紐約要申請,到南方觀光也要申請,約束很大的。
人物周刊:您現(xiàn)在有80歲了,這輩子有沒有什么遺憾的事?
金庸:最遺憾的,就是我兒子在美國自殺了,這是最遺憾的事情。他為了愛情,自己上吊死了。
人物周刊:您當(dāng)天還堅持寫專欄?
金庸:(眼里依稀有淚光)對,我寫社評。
人物周刊:這個非常難以做到。
金庸:做了新聞工作者,你必須有困難也要把工作做完。心情很不好,但工作一定要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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