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總是想把城市這一套搬進農村
《望東方周刊》記者康正 | 成都報道
中國有自己的小額貸款
《望東方周刊》:現(xiàn)在談小額信貸,業(yè)內外甚至國內外提得比較多的都是孟加拉國格萊珉銀行經驗,那么,中國本土的小額信貸,其歷史脈絡是怎樣的?
劉錫良:我以前給中國人民銀行做中國小額信貸政策報告時提出一個觀點,中國的小額貸款,絕對不是國際援助機構來了,我們才有小額貸款。也不是從茅于軾搞試驗才開始有小額信貸的(1990年代初,茅于軾在山西呂梁農村試驗小額信貸)。
中國從農村信用社建立就是小額貸款,至少有幾十年的歷史。因為就我所看到的最小一筆小額貸款是一塊四毛七。當時是上世紀60年代,信用社貸出去的。2004年,我還訪問過最小的農村信用社,四川阿壩州紅原縣,信貸員背個包、騎個馬,出去吸收存款。那時連會計制度都不健全,但它的信譽很高。還有四川平武的白馬鄉(xiāng)信用社,整個存款只有130多萬,他們做的全部是小額信貸。
所以當時我就說,中國99%的小額信貸是信用社在做,不是國際扶貧機構?,F(xiàn)在的農信社,仍然是以小貸為主。包括新興的村鎮(zhèn)銀行,也是以小貸為主。我們還是要靠本土的。
《望東方周刊》:但是農村信用社經過這么多年摸索,卻飽受詬病,那是為什么呢?
劉錫良:信用社有很多體制問題。2003年,大家提出股份制、商業(yè)化是信用社改革之路,要在農村搞商業(yè)性金融。我說這不對,還專門寫了文章。不能總想把城市這一套搬進農村。其實農村要建立全新的金融體系,農村金融體系的本質是合作制、合伙制。
我從兩條線來解釋這個問題。首先,說商業(yè)性金融,按照原始定義,它是做商業(yè)票據(jù)貼現(xiàn)。那些開得出商業(yè)票據(jù)的企業(yè)肯定是有相當規(guī)模的,它的市場是穩(wěn)定的,管理是規(guī)范的。但是農村廣大企業(yè)是開不出票據(jù)的。所以,商業(yè)性金融和現(xiàn)代工業(yè)、貿易相關,和傳統(tǒng)農業(yè)是沒有關系的。中國幾千年農業(yè)發(fā)達,也從來沒有產生出商業(yè)性金融。兩次鴉片戰(zhàn)爭以后,買辦資本、官僚資本進來,才有商業(yè)性金融。
另一方面,從信用發(fā)展關系角度看,商業(yè)性金融是生人社會的東西,農村本質上是熟人社會。農民為什么最講信用?因為祖祖輩輩都住在那里。就好比中國人講“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那是講圈內,換了一個生人社會系統(tǒng),你就沒必要講信用。所以,國家應該根據(jù)農村實際情況提供一套制度設計,暫時提供不出,就應該讓它試點。大的金融機構穩(wěn)住,小的怕啥。
小貸公司不要和房地產攪得太緊
《望東方周刊》:那么,中國眼下要推動發(fā)展小額貸款,到底由哪些主體來做這件事情,它們之間是一個什么格局?
劉錫良:按照世界銀行關于金融普惠思想,我覺得農村信用社基本還是發(fā)放小貸的主力,但由于信用社有它自己的體制問題,所以,還是應該有小貸公司來做。前年,我把四川、重慶的村鎮(zhèn)銀行,小貸公司調查一遍。這些新興機構出現(xiàn)以后,對推動信用社改革起到很大作用。以前信用社等客戶上來,跟太爺一樣,現(xiàn)在村鎮(zhèn)銀行、小額貸款公司出現(xiàn)后。好的客戶你不去,我就去了,這樣逼著你去競爭。
《望東方周刊》:我們了解的情況,現(xiàn)在一些小額貸款公司很少做小貸,業(yè)內都說“小貸不小”,每筆上百萬甚至幾千萬的做。
劉錫良:有些省要求,對同一借款人貸款余額不超過小貸公司資本凈額的10%,那么小貸公司注冊資本兩個億,它就可以借2000萬給同一借款人。有些公司8個億10個億的注冊資本呢?
當然也有做小額貸款的,像成都一些公司專門做花木、花卉貸款,就做得很小。但一部分卷入到房地產里面去了。小額貸款公司本身是個好事情,在發(fā)展中有兩個問題把它捆住了。一是小貸公司和房地產攪得太緊,這可能讓小貸公司走向不歸路?,F(xiàn)在很多房產地產公司資金緊張,周轉不過來,就和小貸公司綁在一起。第二,小貸公司利率太高,至少是偏高。他們做的合同利率都比較低,嚴格控制在4倍這個范圍內,但是它有其他費用的。這兩條路很可能把小貸公司走死。
《望東方周刊》:小貸公司回歸“小貸”的路徑是什么呢?
劉錫良:小額貸款公司必須回歸兩個本質,一是小貸公司必須要小,貸款必須要以微小客戶為主。第二個一定要以熟人社會為主,不能以生人社會為主。小貸公司不能靠抵押擔保,抵押擔保就會辦成又一個典當行。
比如村民之間這種貸款,這樣就能保持微小。否則是保證不了微小。微小里面主要還是講機會?,F(xiàn)在不管講金融普惠,還是講孟加拉模式,實際上,很重要的都是給窮人以機會。要抓住機會,有機會去創(chuàng)業(yè),這個很重要。
《望東方周刊》:一些小貸公司叫苦,說每筆貸款太小,一兩億分成幾千上萬筆貸出去,管理的成本就大了,沒有利潤可談。
劉錫良:這個只要利用熟人社會機制,完全能行,因為農民是絕對守信用的。我去調研寧夏惠民小貸公司,發(fā)現(xiàn)它主要就是靠退下來的村支書、德高望重的人給介紹客戶,公司給他們一些補貼。這些人在村上很有面子、很有地位,他們說話也有人信?;菝裥≠J公司就通過這個熟人關系把交易成本降低了。否則,它兩三萬一筆的貸款,方圓幾十公里,就算摩托車,來回跑兩趟油錢也不少。
不要以為低利率照顧了農民
《望東方周刊》:國家在政策上應該如何鼓勵支持小貸公司?
劉錫良:政府應該給小貸公司一部分的補貼,鼓勵它去做小貸。但是我們現(xiàn)在補貼不到位。好多機構拿不到這種補貼,名義上補貼給你,但一年兩年都拿不到。
《望東方周刊》:一些小貸公司都熱衷于做大額貸款,國家怎么敢補貼呢?
劉錫良:所以,這個就要有監(jiān)督機制。看是誰給補貼,誰就要來負責監(jiān)督小貸機構。對于監(jiān)督主體,不要動不動弄很大一個機構搞全國統(tǒng)管。你在北京監(jiān)督,能監(jiān)督什么呢?
《望東方周刊》:小貸公司的利率標準爭議始終很大,應該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劉錫良:小貸公司的利率和現(xiàn)在整個社會的利率是有關系的,整個社會都進入高利率時代。包括現(xiàn)在國家、國有銀行拿出來的錢,低利率是不多的。另外還有一些潛規(guī)則,比如我貸款100萬,名義上6個多點的利率,但你必須存50萬,只給你用50萬。就是說你貸100萬,實際上只貸了50萬,但另外50萬銀行還要算利息。這個就是典型的以前教科書上說的補償性余額貸款。另外還有一種方式,我貸款給你,但你必須給我做一次貼現(xiàn)、二次貼現(xiàn),這樣利率也提起來了。
《望東方周刊》:一些受訪的小貸公司叫苦,說利率再低就沒錢賺,因此不愿投入這個行當,這又是什么原因?
劉錫良:首先,國家規(guī)定的4倍利率下,隨便怎么做還是有2分多,只要把抵押貸款做得比較好,基本就能維持30%的利潤,現(xiàn)在做實業(yè)還是沒有這么高的,所以,社會資本是喜歡投這一塊的。
其次,我們一定要認識到小貸高利率是有積極意義的,不要以為低利率照顧了農民,最后的結果可能是打擊了農民,因為利率低了,資金不進來?,F(xiàn)在銀行相當于是一臺抽水機,把農村的資金動員起來后全部轉移到城市去了。那么,你要小貸公司往農村配置資金,就要小貸公司自身是可持續(xù)發(fā)展的。舉個簡單例子,比如我們說貸款管理,它有個保本點的問題,越小的機構,盈虧平衡點就越低。比如做100萬的貸款和1000萬的貸款,從審查到收回,管理成本是差不多的,但收益的差距卻很大。所以利率太低,小貸公司做小額貸款就達不到盈虧平衡點,保本點都達不到,他就不愿意做。資本畢竟是逐利的,利率高一點,應該是良性的。只是不能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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